爱别离 任钰方
一
我没见过鲜活的父亲。当我在一个阴冷的秋日出生时,父亲已被一枪毙命。长大后,我拥有了他几十张照片。照片中,父亲扬着青春的脸,咧嘴傻笑。死人的笑看起来狡黠、诡异,高深莫测,自嘲自讽,有股宿命味道,仿佛他早知自己会死在二十三岁的年轮上。父亲在纸片上,就这样看着我笑。他叫徐亮。关于父亲,我母亲也不能对我言语些甚。在我出生三日后,高傲的母亲 爱别离
任珏方
一
我没见过鲜活的父亲。当我在一个阴冷秋日出生时,父亲已被一枪毙命。长大后,我拥有了他十几张照片。照片中,父亲扬着青春的脸,咧嘴傻笑。死人的笑看起来狡黠、诡异,高深莫测,自嘲自讽,有股宿命味道,仿佛他早知自己会死在二十三岁的年轮上。父亲在纸片上,就这样看着我笑。他叫徐亮。关于父亲,我母亲也已不能对我言语些甚。在我出生三日后,高傲的母亲便迫不及待把自己挂在村口枣树上。那是棵丫字形枣树,一根枝桠向南,一根枝桠向北。我母亲选择在那根向南的粗壮枝桠系上绳索,为自己二十三岁的生命画上句号。
挂在树上的母亲,穿着崭新的红秋衣、浅青色棉布裤,裸露着白皙脚丫。母亲俊美的脸庞侧扬,像痴迷着看天上的云和鸟。那时,枣树叶的青开始淡却。树上的母亲,像粒硕大红枣。风从山谷吹来,掠过一池塘水,带着入骨及髓的凉意。枣树叶窸窸窣窣响着。枣随树叶颤动,母亲单薄的身躯也在风中晃动。
一整日,母亲在村口静静挂着。人们没有触碰母亲身体的胆量。村里的人们,在清晨短暂的刺激、新鲜后,生出许多惶恐。他们为以往无所顾忌地向母亲吐恶言毒语而惶恐。这惶恐来自母亲身上那件红衣。村庄里的说法是,穿红衣上吊的女人,会变成厉鬼来讨说法。加之母亲僵硬的身体在风中转动,半睁的眼睛似看非看地瞅着树下的人们,让人们飞快地散掉。甚至有娃的半新不旧的鞋落在枣树下,那些婆娘也无胆去捡。枣树下,是村庄通往公路的机耕路。自母亲挂在枣树上后,人们进出村庄,放弃了那条必经之路。他们低着头,一声不吭从村西极窄的渠道走。仿佛每一缕迎面的阳光都是带刺的鞭,待他们扬起脸,便抽将过来。道上,是半人高的茅草,草已褪青,叶锋利得像锯片,刷刷地割着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。
人们带着恐惧解读母亲的举止,以为母亲用命来进行挑衅。命,世上还有甚重过命呢。在人们看来,母亲发出了最毒的诅咒。那时,村庄里几乎没人能懂母亲。长大后,我才想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穿件红衣去上吊。
那日,我舅在学校,姥爷独自在家。姥爷没去看她上吊的女儿。被胡蜂蜇了般,姥爷疼得没了心智,面对甚是糟糕的事实,手足无措。挂在树上的母亲,以及忽然出现的我,都重重锤击了他。我母亲高傲地挂在树上,固然让姥爷始料未及,但还有一件更让他万般惊讶、咬牙切齿的事,让他挣扎。满村人都涌去看我母亲时,姥爷闭门在家,正犹豫彷徨着,要不要杀人。他要杀的人是我。我像一把
狗屎,被母亲扔在他脸上,让他愤懑和屈辱。姥爷没想到我母亲能做出如此鬼迷心窍的事——瞒着所有人,把我生养下来。那时,我被一块略显肮脏的襁褓包裹着,饥饿和委屈让我不断地尖声哭泣。姥爷把一只粗糙的手按在我嘴巴上。手掌皮皲裂,像砂石般刮痛了我的脸颊,让我哭得更加厉害。姥爷的长脸黑着,用凶狠、恶毒的目光瞅我。目光有时是一把斧子,有时是一根棍子,往我的脸上砍、打。
姥爷要杀我易如反掌。只要把大拇指伸出,按住我鼻孔就行。姥爷试过这么做。在我满脸通红的时刻,他放弃了。那时我的脸也似秋日一粒红枣,眼见要一命呜呼。我忽然看到姥爷瞳孔里,瞬间有一团红色烟雾弥漫。继而他张大嘴巴,脸上露出恐怖不安的神色。姥爷在最后一刻饶恕了我。过后,他多次试着把手掌捂在我脸上。但勇气越来越衰,最终没了。姥爷一下便老了下来,像夏日枝头光鲜的树叶,碰到秋风便蔫掉。姥爷那时才四十多岁,数月之内有了半头灰白头发。从此开始喝酒。一身酒味。喝多了,就拿眼光扎我,用食指沾上酒放进我的嘴里。那时,我被姥爷放在一只箩筐里养着。
那日,母亲在树上吊了整整一天。没人到镇上去报案,他们都避之不及。入夜,闻讯回到村庄的舅一人打着手电,在枣树下烧了一堆纸,然后爬到树杈上,割断了母亲颈上的绳索。啪的一声,母亲跌落在树下的那团黑里。舅跳下树,把硬硬的母亲抱起,放到板车上出了村庄,往几十里路外的火葬场去。母亲如同父亲一般,没有一场葬礼。那夜,没有星月,夜像块严密的黑布在舅头顶上铺着。走出十几里路,黑瘦的舅才歇下脚。舅坐在板车拉把上喘粗气,然后伸手抚摸了我母亲的脸。
在村人的记忆中,母亲活在世上最后一年,举止失常。我父亲被毙后,母亲不顾姥爷反对,衣着光鲜地在村里村外走动。总是会招来人们狠毒的骂声。那些骂声像从地下钻出的草,广袤,无处不在。母亲每一脚都会踏在上面。人们把母亲的举动当作一种挑衅。他们在刑场上目睹我父亲亡命时,母亲情不自禁地笑。呵呵,呵呵。母亲掩面,双肩抖动,在刚倒地毙命的父亲尸体前,忍俊不住笑出声来。母亲这一举动,彻底改变了她受害者的身份。人们不再给予母亲同情、宽容。再在村里遇到母亲,或低头,或侧脸。待擦肩而过,便把骂声甩将过来,像口痰砸向母亲。各种难听的话都有。害人精、扫把星、龌龊婆、狐妖„„不知礼义廉耻。在他们看来,母亲应羞愧地闭门不出,或干脆亡掉。但母亲没有丝毫羞愧神色。她每日穿一身色彩鲜艳的衣服,平静地挽着竹篮上菜地、到池子里洗衣淘米,好像日子没有起过波澜。失之毫厘的幸福,被强奸的痛楚,与她有关的两条人命,在母亲脸上看不到一点痕迹。唯一的变化是,母亲她不再言语,对别人的骂声无动于衷。人们为此鄙视和诅咒她。但母亲一旦产下我,便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挂在树上,给那些谩骂作出了回答。一个很高傲的回答。
母亲在一个早晨出了家门,离开村庄。那日,五月廿十。东边天空浮着一层暗红云彩,像几片鸭毛飘浮在缓缓的风中。母亲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阵,便离开村庄,自此再没跨进家门。人们看见母亲穿件粉色线衣,空荡着两手,慢慢地走上机耕路。母亲的身影依然像株桃花那般好看。母亲没有回头张望村庄,走进山谷,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。我猜想,母亲那时已作了生与死的决定。她要给我生命,然后自己去死。
母亲去的地方其实并不远,在附近的赵镇上乞讨。
赵镇很小,只有一条紧贴河流的老街,近五百户人家。骑自行车从街头到街尾,七八分钟时间。不甚宽的老街两边,大都是二层青砖房。底下是店铺,楼上供住宿。那些房子格式大都相同。高翘的屋檐,人字形山墙,二层是通长的木格子窗廊。木已腐朽发黑。老街像是一条带子,被两边邮局、书店、浴室、供销社、学校的门洞拉扯着,略显S 形。公社、卫生院、电影院、农机站等新建筑在河的北面。我十多岁时,到赵镇读初中,曾多次爬到镇边的狮子山上去俯瞰镇子。赵镇被自西向东的河流劈为南北两半,又被一条沙石公路劈为东西两半。高高低低的房屋,紧挨河流与公路构成的十字蹲着。偶尔驶来的轮船,突突响着穿越镇子,像只硕大的鸭子。待轮船走过,便可听到打铁铺的叮当声、学校广播的讲话声。这就是留下母亲人生最后身影的赵镇。来到赵镇,平日里,我喜欢在老街上游荡。在人群中,我极力揣摩母亲的心态,模仿母亲的神色,去抚摸赵镇上的每一棵树、电线杆以及墙角。那些,都有可能被母亲触及过。指尖便传来阵阵亲切感。这样,我才更清晰地勾勒出母亲在
赵镇街道上踯躅的身影,努力去触碰她曾经的感受。比如香樟树干的硬和粗糙,从屋檐上跌落进脖子的水滴的冰凉,油条烧饼铺散发的香味„„我与母亲的交流,就在街道两边的树、电线杆上,在脚底的石板条上。我曾在一天晚上,蜷缩在母亲睡过的桥洞里。那晚,一轮明月朗照一河流水。我感到母亲正立在水面的那团闪动的银色里,静静地看着我。
母亲已数月不开口说话,到赵镇后依然没有言语。镇上的人以为她是哑巴。母亲能够在赵镇生存下来,除了镇上人们的善良,还得益于她的蓬头垢面。母亲来到赵镇后,就不洗脸,不梳头,待身上一点钱用尽,一副污秽肮脏和披头散发模样,便涂抹掉了她的年轻俊美。镇上人们都以为这个游荡乞讨的女人是个老妇。即使村庄里的人在镇上遇到母亲,也不能辨认出来。镇上的人们认为,这个女人晚年这般落魄,必有锥心之痛,为此给予了一定尺度的理解和宽容。每日,母亲到镇子上的烧饼铺、面铺去讨吃。一小块烤焦的烧饼、一些剩面人家也舍得给。晚上,母亲蜷缩在避风的桥洞里睡觉,身下是窸窸窣窣流淌的河水,寒气向上升腾。镇上好心的人们还会扔几件厚实的破旧衣服下来,给母亲御寒。母亲施展障眼法,成功地瞒住了他们,得到了一个不甚恶劣的生活环境。镇上的乞讨生活,与村子里的生活有天壤之别。母亲能在村子里要到一块馒头?不能,唯有几口迎面而来的唾沫。母亲已不能够在村子里得到一些微若尘埃的关心。而母亲在镇子上得到了。即使再细微,也像寒夜里的一团星火,让母亲感受到温暖。而这些温暖,是母亲靠欺骗得来的。母亲无力为自己的欺骗作出解释。我父亲被逮捕时,在赵镇万人面前吼出的一嗓子,让母亲在镇上成为名人。人们都知道母亲的故事。
舅说,我母亲是个高傲的人。她的高傲,从小就生在骨子里,不显山露水,但伸手一摸便知锋利尖锐得厉害。小时,一次开学前舅抢了我母亲的新书包。母亲没甚言语。但舅很快发现我母亲不与他言语了。吃饭、睡觉、上学,母亲始终保持着对舅的沉默。一个多月后,舅不堪忍受,缠住我母亲。但我母亲只是瞅瞅,没开口。舅哭着找姥爷、姥姥,要大人让姐重新对他言语。舅说到此,叹息道,我姐呀,看着软绵,却硬得紧,那一身高傲不动声色。在母亲读初二、舅读小学五年级时,姥姥得肺痨亡故。母亲便代替了姥姥,操持起家中女人的活计,滴水不漏。洗衣、做饭、喂猪等体力活不用言表,母亲的手工也在村庄女人中出类拔萃。她缝补衣服的针脚匀称,纳的鞋底结实,打的毛衣式样时髦。母亲用出色的举动,把村上一个寡妇的愿望击得粉碎。那女人,想跟我姥爷过日子。甚至在我姥姥亡后数月,就把姥爷哄骗到她床上。一夜精心伺候,姥爷便有意娶了回来。但姥爷问我母亲,我母亲甚是不乐,认为寡妇品行不端,没资格来做她与舅的继母。那寡妇,几乎勾引了村上所有的壮年男人。我母亲对姥爷道,爹,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,你讲出来,我改。一句话就噎住了姥爷。
在赵镇,母亲却未能保持她的高傲。
两个多月后,母亲不再小心翼翼,甚至在赵镇上做了许多疯狂的事。她跑进饭店去抢大块的牛肉、肴肉吃,抢路上学生手中的水果吃。甚至有一次母亲去抢刚出油锅的油条,手掌被烫伤,冒起一长条水泡。母亲不再长时间待在桥洞里。她站在饭店门前,等着吃饭的人站起身,便扑进门去,吃剩菜、剩汤。人们说,我母亲见到食物,两眼放出奇特的光亮,好像一百年都没吃过饭。那两束光亮,从母亲肮脏模糊的脸上射出,顽固执着,让人们很快自认倒霉。幸好只是遭到无奈的骂声。人们说这个老女人心智垮了,被猪油蒙住了心窍。也就是疯了。人们对母亲举止的骂声,带着对光阴的无奈。人临老,都面临这一道坎,跨不过去,就成了老小孩。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,渐渐年老。这意味着死亡。多可怕的死亡啊。那时,镇上人们不知,母亲为我才有如此举动。从这一点推论,母亲在乎我、爱着我。她没认为我是罪孽,执拗地想让我在她腹中有足够的营养,健康成长。这对高傲的母亲来说,是何等艰难。母亲曾为了高傲让父亲死在刑场,但她不想再于我身上犯这样的错。每想到这一点,我都会热泪盈眶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曾以为母亲出于她的高傲,才生下了我。但母亲抚摸腹中的我这个情景碎片,带着电流,刺激了我的神经,让我颤抖着明白了母亲对我的爱。即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,也会让眼泪从脸颊滑落下来。
到了盛夏,母亲在赵镇待得很是艰辛。她的腹部已高高隆起。母亲便把破衣烂衫一股脑裹在身上,耐心等待我的降临。
我是母亲留给村庄的答案。
我本来可以成为姥爷手中的一把利器,把那些吐出闲言碎语人的嘴唇削下来。但母亲对任何人都隐瞒了怀孕的事实。她独自流浪在外,等到我出生后,洗漱一新,在夜晚潜回村庄。在姥爷家草堆前,她紧拥着我,等待晨曦来临。诀别是在村庄里公鸡高声啼鸣时分。母亲把早产的我放在姥爷家门口,独自离去,把自己悬挂在村头枣树上。
二
我爷与姥爷的纷争,在于是我父亲强奸了我母亲,还是我母亲勾引了我父亲。对这件事,作为当事人的母亲没说话。面对人们的询问,扑簌簌地掉眼泪,低头一言不发。高傲的母亲,无法在那刻张开口。母亲没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难堪。她的矜持与自尊,被我父亲摧毁得寸草不留。此时,我母亲骨子里的高傲,把事情引向了不可掌控的方向。
姥爷的态度很明确,要母亲开口承认她被那狗日的奸了。我奶、我爷则跑来跪在院门口哀求母亲,让母亲说明她是自愿的,这样我父亲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。
母亲选择了沉默。
这让姥爷怒火中烧。他把尖利的菜刀啪的一声钉在桌子上,对母亲进行恐吓。姥爷说,闺女别相信他们的眼泪,毁了自己的名声。你要是敢说自愿,我第一个把自己的脸皮剥下来。母亲依然沉默。姥爷见状,从桌上拔起刀子,往自己的心窝上砍去。但这举动让姥爷丢了脸。因为母亲没动,任凭他挥刀自残。姥爷砍了一刀,胸口皮肤眼见得要破了。母亲没扑上去拦阻,姥爷只得又砍了一刀。这一下胸口顿时鲜血淋淋。姥爷并不想让自己就此丢命,因此下手时没有力道跟狠劲。这点隐蔽的想法,意外地被母亲窥视到了。这让姥爷颜面大失,暗自骂道,你这刻倒又要高傲了。姥爷挥着刀对我母亲吼道,闺女,你鬼迷心窍了。姥爷心疼得厉害,随手重重甩了母亲一个耳光。
姥爷没能镇住母亲,我奶也没能。母亲一言不发,让两边都火急火燎。姥爷关注自家脸面,那边关注儿子的命运。他们都没看到母亲的嘴唇在快速颤抖着。母亲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,没经历生活磨砺,在那种情景中时常脑中一片空白。
父亲强奸母亲的事情在村子里沸沸扬扬传开后,姥爷操一把钉耙到我爷家,把家里物件砸得稀巴烂。那时,我父亲已经被捉去,关在县城看守所里。家里只有我爷和奶。他们捂着脸,低头蹲在院子里,任凭姥爷在家折腾,一副任凭处置的态度。姥爷其实不是蛮人,只是心中的憋闷太重。后来,我父亲一审被判处了死刑。那年头,强奸罪是死罪。我爷和奶坐不住、站不稳了,双双跑到姥爷家门口跪着,苦苦哀求母亲到县公安那里去说是自愿。我父亲是爷唯一的儿子,上面有两个姐姐。刚二十三岁的儿子要送掉性命,我爷和奶怎么能不急。母亲被姥爷锁在屋里。因此,我爷和奶在姥爷家门口整整跪了两天。这没有软化姥爷。我奶站起身,摇摇晃晃地回家,过了片刻工夫,一身新衣出现在姥爷家门前。我奶对着姥爷家紧闭的门喊道,燕子,徐亮那畜生糟践你,该死。一命换一命,我替他死,这样你就心宽点,把我娃救出来,让他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。我奶刚说完,身体就像一片风中的茅草叶般晃动起来。围观的村人才发现我奶的脸渐渐煞白,随后越来越痛苦地扭、发青。我奶弯腰倒在地上,像陀螺一样噗噗地翻滚,人们才晓得她喝了农药。我爷从地上蹦起来,扑向我奶。村人也手忙脚乱地拿来肥皂水、毛巾拯救我奶。但晚了。我奶死的心太强烈。她吐着白沫,对我爷撂下最后一句话,把娃救出来,烧纸时言语我一声。
我奶死了。死在姥爷家门口。我奶以她的死,在村子里争取到同情。
但这事让姥爷更倔。我奶为此自尽,让姥爷要担待一些责任。可这责任是我奶强加的,我姥爷根本就不想担待。事情该怎样有政府来断,这可不是我家能决定的。姥爷这么对村人解释。但这说法在村人看来是多么冷漠无情,也不合理。人们认为我爷家已经赔上一条命,对强奸一事有了担待,我姥爷不能得寸进尺,再让我父亲把命送掉。
父亲很快被押上刑场,以强奸罪枪决。
我们村庄在县域版图上,处在边缘地带。东西二三百米高的山,夹着村庄。从村庄到镇上去,要先沿着村口的机耕路走,然后沿山脚S 形的公路走半个时辰,才能到达碎石子铺的县道。在人
们的记忆中,警车鸣叫着,呼呼地开进我们偏僻的村庄,只有两次。一次是我父亲被捉去后,警车来父亲的房间里收集证据。还有一次是警车开道,我父亲双手反绑站在一辆卡车上,经过村前的机耕路,往村西方向驶去。车子扬起漫天淡黄色灰尘。那是初夏。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。田里劳作的人们很快注意到这两辆汽车和汽车上父亲的不同寻常。那时,父亲面如死灰。那灰色,比灰烬还灰得绝望崩溃。我年轻的父亲,脖上挂着块白色牌子。上面是毛笔写的“强奸犯徐亮”五个字。黑色,笔画肆意。父亲的名字被打上了红叉。田地里的人们见了,惊呼道,徐亮要被枪毙了。人们扔下手中活计,赤脚跟随汽车行驶的方向奔跑。后来村里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都跟着跑。我爷和母亲也在这群人中。爷哆嗦着腿,身体软绵绵,接连摔了几个跟头。在那次奔跑中,爷的一颗门牙摔没了。
汽车停在村西一口废窑前。父亲被押下车时,跑得快的村人已经赶到,被拦在几十米开外。有人在远处叫道,徐亮,你挺一下,你爹马上来看你。父亲听到了村人的声音,他从恍惚中一点点走出来,脸上的灰也褪去,白皙起来。父亲在被推搡前行中,抬头看了一下不远的村庄,又看了下村人。父亲忽然对人们笑了下。那是没法言说清楚的笑。后来村人给我讲说那一刻时,都在那个笑上停顿了下。他们没法理解父亲在那个境况里的笑。一瞬间哪,我父亲脸上就像开了一朵花,明媚而灿烂。他看过来的目光也亮堂起来。父亲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,坚持着侧头、回头看着人群。跪倒在地上也是如此,直到枪声响起。很闷的枪声。嘭。父亲扑倒在地,身体剧烈地扭曲着。最后一刻,父亲是痛苦的。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,嘴里啃了满口青草和泥巴。我爷赶到时,父亲已经死了。他眼睛半睁,一动不动地曲着身体倒毙在地。
那声枪响,让刑场一片寂静。枪毙,这恐惧的方式,镇住了人们。那一刻他们百感交集。 我母亲站在人群里,脸上浮现出笑意。她两眼也放出炯炯的光芒。后来,她没能压制,双手合脸,呵呵地笑出声来。母亲在刑场上的笑声,对村人来说无法容忍,像扎进肉里的针深深刺痛了他们。他们愤怒起来。姥爷家从此就遭到全村孤立和唾骂。
三
姥爷清早起来上茅房时看到了我。他张开嘴巴惊讶的时候,听到村头一个老汉大声的喊叫。害人精死啦。一连叫了数声,跟着村庄就醒了过来,继而开始躁动。姥爷怔住了,抬头往村口方向看。那时,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的女儿死了。在村人口中,那恶毒的词汇是专门为我母亲创造的。姥爷的身躯猛烈地晃动起来,像是一片草叶子。他扶墙低头的时候,眼光又看到了我。只瞥了一眼,姥爷醍醐灌顶,瞬间就明白了我是谁。他不认得我,但自然会记得我身上盖着的那件毛衣。母亲粉色的毛衣。怒火在他眼睛里啪的闪动起来,像条金黄的毒蛇扬起了脖子。姥爷要捂死我的想法立即从脑中蹦了出来。姥爷决不允许我来到这个世界,出现在他面前。他宁可自己死掉,也不愿意。倘若怀孕的母亲被他发现,他会再次理直气壮地操着钉耙,到我爷家砸个稀巴烂,然后拉我母亲去流产。姥爷需要这样一个出口恶气的机会。
那日,村人已知我的存在。我尖细的哭声,从姥爷的指缝间蹿出,仍挠着了他们的耳朵。格外安静的村庄背后,窃窃私语着关于我的一些流言蜚语。人们以为我母亲在外流浪,被强奸怀孕,生下小孩。这说法,也印证了母亲为什么会吊在枣树上。我爷自然也听说了。他却生出了狗的警觉,不禁怦然心动,在姥爷家附近来来回回地走,想从我的哭声里听到一些信息。他强烈希望那个尖细的哭声来自他的孙子。可对爷来说,这是多艰难的想象。爷几乎逼迫自己想入非非:娃强奸了人家闺女,那闺女给娃留下一子。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?爷想着想着就绝望,对天长吁短叹。但这种念头一旦在我爷脑袋中产生,便越来越疯,没甚可以遏制。他几乎要走火入魔,做甚事都失魂落魄。爷终于熬不过,跑到姥爷家门口守着。见到姥爷出现在门口,跌跌撞撞地上去问道,你家里的娃是谁的?
姥爷说,关你甚事。
这是我孙。
屁。你这人还要脸不?
那你说娃是谁的?
我捡的。
你骗人。
你这狗日的,犯不着我骗。
你向来不会骗人的,大兄弟。
谁是你兄弟?你要了我闺女命,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那时,姥爷对我深恶痛绝。他把我扔在箩筐里,像一只猫一样养着。每天待他吃过饭,给我喂点粥汤喝。他希望我赶快生一场病死掉。但我顽强地活着,这让他皱眉头。后来,就由舅来管我,姥爷对我不闻不问。那时,姥爷看到我就心疼,心疼他的闺女。舅从镇上买来奶粉和奶罐后,我渐渐活透过来,小脸有了红晕,哭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。但姥爷对我再厌恶,也不会把我的来历告诉我爷。
我爷对我着了魔。那时,在我父亲被毙、我奶喝毒药死掉后,他万念俱灰。对姥爷家的仇恨,是唯一能够让他清醒的东西。在黑漆漆的绝望中,我的出现,让他看到了一团遥远而模糊的光芒。面对希望,我爷开始时手足无措。他与我姥爷是仇人,习惯了硬来。但现在忽然之间不能做仇人了,要颜面尽失地去讨好姥爷,得到他想要的东西,这有多难为他。
我爷在一个辗转反侧之夜,终于想通了一件事。活在世间,不能甚事都要面子。他不来哀求姥爷,会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。这脸面有屌用咧。
爷决定向姥爷低头。
爷开始像条狗一样在姥爷家门口转悠。见到姥爷和我舅,脸上就堆出笑,拔脚过去打招呼。自然是白搭。一脸尴尬地望着姥爷和舅的背影,爷仍咧嘴笑着。这举止,让村人议论。人们说爷想孙子想得疯癫了。爷知道人们在背后会这么说。那些话伤人,可得为自己活。既然豁出去,就不管了。
那时,爷疯狂地想见我一面。他终于憋不住,在一个深夜,翻墙进入姥爷家的院子。又从灶间洞开的窗户里爬进屋子。双脚刚落地,被早已候着的姥爷一扁担打翻在地。爷蜷缩着,任凭姥爷噼噼啪啪地毒打。舅听得声响,起床开灯,摁住了姥爷手中的扁担。
望着地上鼻青脸肿的爷,舅道,你跑来找死?
爷抬起头,鼻子里的血带着泡涌着。爷说,我就想看一眼娃甚模样。看不得,我心难受着呢,死掉也便了了。
舅思量了下,说,有甚事可以找大队部,别这般做作,起来吧。
舅伸手去搀扶。那时,舅是心疼我母亲的,自然也心疼了我。考虑到我的背景,舅言语举止对我爷已带三分礼让。
爱别离 任钰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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